雨翔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摘抄

刘怡婷要过好几年才会理解,运用一个妳其实并不懂的词,这根本是犯罪,就像一个人心中没有爱却说我爱妳一样。

我也知道,不知道怎么回答大人的时候,最好说好。

思琪知道,一个搪瓷娃娃小女孩卖弄聪明,只会让容貌显得张牙舞爪。而怡婷知道,一个丑小女孩耍小聪明,别人只觉得疯癫

李国华知道自己被判定是安全的,第一次感谢岁月。

扮演好一个期待女儿的爱的父亲角色。一个偶尔泄漏出灵魂的教书匠,一个流浪到人生的中年还等不到理解的国文老师角色。一整面墙的原典标榜他的学问,一面课本标榜孤独,一面小说等于灵魂。没有一定要上过他的课。没有一定要谁家的女儿。

一个搪瓷娃娃女孩,没有人故意把她砸下地是绝不会破的。跟她谈一场恋爱也很好,这跟帮助学生考上第一志愿不一样,这才是真真实实地改变一个人的人生

又羞涩地看着杯底,补了一句:「而且我喜欢谈恋爱的游戏。」英文老师问:「可是你心里没有爱又要演,不是很累吗?」

喜欢在一个女生面前练习对未来下一个女生的甜言蜜语,这种永生感很美,而且有一种环保的感觉。甩出去的时候给他的离心力更美

英文老师不会明白李国华第一次听说有女生自杀时那歌舞升平的感觉。心里头清平调的海啸。对一个男人最高的恭维就是为他自杀。他懒得想为了他和因为他之间的差别。

最终让李国华决心走这一步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一个如此精致的小孩是不会说出去的,因为这太脏了。自尊心往往是一根伤人伤己的针,但是在这里,自尊心会缝起她的嘴。

伊纹先说了,可不要只旁观他人之痛苦,好吗?

他一面说:「我是狮子,要在自己的领土留下痕迹。」她马上想着一定要写下来,他说话怎么那么俗。不是她爱慕文字,不想想别的,实在太痛苦了。

李国华对着天花板说:「这是老师爱妳的方式,妳懂吗?妳不要生我的气,妳是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美丽是不属于它自己的。妳那么美,但总也不可能属于全部的人,那只好属于我了。妳知道吗?妳是我的。妳喜欢老师,老师喜欢妳,我们没有做不对的事情。这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能做的最极致的事情,妳不可以生我的气。妳不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勇气才走到这一步。第一次见到妳我就知道妳是我命中注定的小天使

妳为什么就不离开我的脑子呢?妳可以责备我走太远。妳可以责备我做太过。但是妳能责备我的爱吗?妳能责备自己的美吗?

意思是人只能一活,却可以常死。这些天,她的思绪疯狂追猎她,而她此刻像一只小动物在畋猎中被树枝拉住,逃杀中终于可以松懈,有个借口不再求生。大彻大悟。大喜大悲。思琪在浴室快乐地笑出声音,笑着笑着,笑出眼泪,遂哭起来了。

刚刚在饭桌上,思琪用面包涂奶油的口气对妈妈说:「我们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性教育。」妈妈诧异地看着她,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谓教育不就是这样吗?」思琪一时间明白了,在这个故事中父母将永远缺席,他们旷课了,却自以为是还没开学。

他说:「我只是想找个有灵性的女生说说话。」她的鼻孔笑了:「自欺欺人。」他又说:「或许想写文章的孩子都该来场畸恋。」她又笑了:「借口。」他说:「当然要借口,不借口,妳和我这些,就活不下去了不是吗?」李国华心想,他喜欢她的羞恶之心,喜欢她身上冲不掉的伦理,如果这故事拍成电影,有个旁白,旁白会明白地讲出,她的羞耻心,正是他不知羞耻的快乐的渊薮

伊纹说:「我们都不要说对不起了,该说对不起的不是我们。」

虽然我再也吃不下眼前的马卡龙──『少女的酥胸』──我已经知道,联想,象征,隐喻,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

饼干没有人喜欢了。如果老师愿意喜欢饼干,饼干就有人喜欢了。

从此二十多年,李国华发现世界有的是漂亮的女生拥护他,爱戴他。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连她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罪恶感又会把她赶回他身边。罪恶感是古老而血统纯正的牧羊犬。

思琪在家一面整理行李,一面用一种天真的口吻对妈妈说:「听说学校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谁?」「不认识。」「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思琪不说话了。她一瞬间决定从此一辈子不说话了

后来上了高中,她甚至害怕睡着,每天半夜酗咖啡。从十三岁到十八岁,五年,两千个晚上,一模一样的梦。

隐约明白了这一切都将永远与她无关。他们的事是神以外的事。是被单蒙起来就连神都看不到的事。

桌上放了五种饮料,晓奇知道,老师会露出粗蠢的表情,说:不知道妳喜欢哪一种,只好全买了。她很感恩。没有细究自己只剩下这种病态的美德。

李国华看着她坐在门外像狗,觉得这一幕好长好长。真美。李国华高高地、直直地、挺挺地对晓奇说:妳来之前我是一个人,妳走了,我就回到一个人,我会永远爱妳,记得妳。在她把手伸到门上之前赶快把门关起来,锁一道锁,两道,拉上铁鍊,他觉得自己手脚惊慌得像遇到跟踪狂的少女。他想到这里终于笑了。他觉得自己很幽默。

一个人被监禁虐待了几年,即使出来过活,从此身分也不会是便利商店的常客,粉红色爱好者,女儿,妈妈,而永远是幸存者

他只草草说一句:爱情本来就是有代价的。她马上知道他又在演习他至高无上之爱情的演讲,又在那里生产名言,她不说话了。

他也常常说:我们的结局,不要说悲剧,反正一定不是喜剧的,只希望妳回想起来有过快乐,以后遇到好男生妳就跟着走吧。思琪每次听都很惊诧。真自以为是慈悲。你在我身上这样,你要我相信世间还有恋爱?你要我假装不知道世界上有被撕开的女孩,在校园里跟人家手牵手逛操场?你能命令我的脑子不要每天梦到你,直梦到我害怕睡觉?你要一个好男生接受我这样的女生──就连我自己也接受不了自己?

写遗书就太像在演戏了。如果写也只会写一句话:这爱让我好不舒服。

数学老师拍拍英文老师的肩膀说:「男人还是年轻好,话说回来,我很少用买的。」李老师说:「我也很少。」没有人要承认不是骗来的就不知道行不行。英文老师笑了:「人家技巧好你们也要嫌?」李国华心想:英文老师原来不是太有爱心,是太没耐心了,他不会明白,一个连腿都不知道要打开的小女生,到最后竟能把你摇出来的那种成就感。这才是让学生带着走的知识。这才叫老师的灵魂。春风化雨。

所以低于十六岁,还没合法。他们不禁都露出羡慕的眼光。李老师倒是一脸无所谓。数学老师大声说:「谁不会老呢?」李老师说:「我们会老,她们可不会。」后来这句话一直深深印在这些老师们的心里。

我说收过那么多情书也是真的,可我在爱情是怀才不遇,妳懂吗?妳知道吴老师庄老师吧?我说的他们和一堆女学生的事情都是真的,但是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学文学的人,我要知音才可以,我是寂寞,可是我和寂寞和平共处了这么久,是妳低头写字的样子敲破它的。

看着自己的肉体哭,她的灵魂也流泪了。
那是房思琪从国一的教师节第一次失去记忆以来,第两百或第三百次灵魂离开肉体。

这样老师太辛苦了。一个人与整个社会长年流传的礼俗对立,太辛苦了

写实主义里,爱上一个人,因为他可爱,一个人死了,因为他该死,讨厌的角色作者就在阁楼放一把火让她摔死──但现实不是这样的,人生不是这样的。我从来都是从书上得知世界的惨痛,忏伤,而二手的坏情绪在现实生活中袭击我的时候,我来不及翻书写一篇论文回击它,我总是半个身体卡在书中间,不确定是要缩回里面,还是干脆挣脱出来。也许我长成了一个十八岁的自己会嫌恶的大人

思琪问李国华,又似自言自语:「我有时候想起来都不知道老师怎么舍得,我那时那么小。」他躺在那里,不确定是在思考答案,或是思考要不要回答。最后,他开口了:「那时候妳是小孩,但是我可不是。

我喜欢梦想这个词。梦想就是把白日梦想清楚踏实了走出去。

看着看着,她渐渐明白电影与生活最大的不同:电影里接吻了就要结束,而现实生活中,接吻只是个开始。

欣欣一听到这里就哭了。晓奇看到她的眼泪马上生了气,站起来就走,不懂世界上竟有人在她哭之前就先哭了。

每一张书页被火镶上金色的光圈,天使光圈围起来侵蚀黑字,整个励志的、清真的、思无邪的世界化为灰烬。

思琪说话了:「为什么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为什么所谓教养就是受苦的人该闭嘴?为什么打人的人上电视上广告广告牌?姊姊,我好失望,但我不是对妳失望,这个世界,或是生活,命运,或叫它神,或无论叫它什么,它好差劲,我现在读小说,如果读到赏善罚恶的好结局,我就会哭,我宁愿大家承认人间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讨厌人说经过痛苦才成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认有些痛苦是毁灭的,我讨厌大团圆的抒情传统,讨厌王子跟公主在一起,正面思考是多么媚俗!可是姊姊,妳知道我更恨什么吗?我宁愿我是一个媚俗的人,我宁愿无知,也不想要看过世界的背面。

思琪写了:「其实我第一次想到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人生如衣物,如此容易被剥夺。」

「所以妳拿了他多少钱」
  「鲍鲍换包包」
  「当补习班老师真爽」
  「第三者去死」
  「可怜的是师母」
  「对手补习班工读生发的文吧」
  「还不是被插的爽歪歪」
  每检阅一个回应,晓奇就像被杀了一刀。
  原来,人对他者的痛苦是毫无想象力的,一个恶俗的语境──有钱有势的男人,年轻貌美的小三,泪涟涟的老婆──把一切看成一个庸钝语境,一齣八点档,因为人不愿意承认世界上确实存在非人的痛苦,人在隐约明白的当下就会加以否认,否则人小小的和平就显得坏心了。在这个人人争著称自己为输家的年代,没有人要承认世界上有一群女孩才是真正的输家。那种小调的痛苦其实与幸福是一体两面:人人坐享小小的幸福,嘴里嚷着小小的痛苦──当赤裸裸的痛苦端到他面前,他的安乐遂显得丑陋,痛苦显得轻浮。
长长的留言串像一种千刀刑加在晓奇身上,虽然罪是老师的,而她的身体还留在他那里。

国华谦虚地笑了。温良恭俭让。温暖的是体液,良莠的是体力,恭喜的是初血,俭省的是保险套,让步的是人生。

律师说:没办法的,要证据,没有证据,妳们只会被反咬妨害名誉,而且是他会胜诉。什么叫证据?保险套卫生纸那类的。怡婷觉得她快要吐了。

「怡婷,妳才十八岁,妳有选择,妳可以假装世界上没有人以强暴小女孩为乐,假装从没有小女孩被强暴,假装思琪从不存在,假装世界上没有精神上的癌,假装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有铁栏杆,栏杆背后人人精神癌到了末期,妳可以假装世界上只有马卡龙,手冲咖啡和进口文具。如果妳永远感到愤怒,那不是妳不够仁慈,不够善良,不富同理心,什么人都有点理由,连奸污别人的人都有心理学、社会学上的理由,世界上只有被奸污是不需要理由的。妳有选择──像人们常常讲的那些动词──妳可以放下,跨出去,走出来,但是妳也可以牢牢记着,不是妳不宽容,而是世界上没有人应该被这样对待。怡婷,妳可以写一本生气的书,妳想想,能看到妳的书的人是多么幸运,他们不用接触,就可以看到世界的背面

太方便了,他心想,不是我不感到罪恶,是她们把罪恶感的额度用光了。太美了,这种罪的移情,是一种最极致的修辞法。

现在觉得,梦幻这东西,或许有时也不该存在,对这世界的险恶之人太方便了,恶人喜欢的都是好孩子。
谢谢你写出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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